荷兰人雷姆·库哈斯设计的央视大楼,引发了一场旷日持久的争议,并因火烧副楼和“色情隐喻”而变本加厉起来。所谓“色情寓意”的揭发——主楼是一个女性的臀部朝外趴着,而辅楼是与之对应的男根,一举激怒了民族主义者,他们将其视为对中国人的莫大羞辱。这是建筑卷入意识形态纠纷的最新例证。
在建筑师眼里,环状结构的央视大楼是一个单性生物,它折叠向上之后再扭曲回来,插入自身,从而可以自我繁殖和生生不息,朱涛认为,将电视制作的所有部门都囊括在一个连续的巨环中,令它们可以自我运转不息。此类阐释似乎对库哈斯最为有利,因为它表达了建筑自身的结构逻辑。库哈斯本人也证实了这种意图。他宣称,他的“第一个理念”,就是要通过一个环行设计,把电视台的复杂功顺畅地加以衔接;而他的第二理念,则是试图营造丰富的视觉效果,令人可从不同的观察角度,获得不同的感官经验。
与建筑师的立场相比,“甲方”(政府)的意图显得更为宏大,那就是要表述资讯业龙头老大的权力意志。北京已经涌现大批这样的建筑范例。鸟巢、水箱、巨蛋和大裤衩,构成了21世纪初北京新建筑的四大金刚,它们分别从体育、文娱和资讯等侧面,宣告着大国盛世的信念。上海则以世博中国馆、东方明珠塔、金茂大厦和世界金融中心,与北京遥相呼应,形成一顶官帽和三枚阳具的奇特格局。在高楼与巨厦的激烈竞赛中,北京和上海的权力叙事竞赛变得热火朝天。这是西方资本和本土官僚的盛大联欢,它要以辉煌的造型和庞大高耸的体量来营造威权主义地理。
正是这种强悍的意图遭到了民众的普遍质疑,而“色情说”为此提供了意外的武器。可惜,这项批判的武器,只是基于一种错误的认知。有充分证据表明,建筑中的一部分,正是起源于对身体的模仿。并且总是成为生殖器崇拜的历史标本。从迈锡尼、古希腊到古罗马,大规模的组合立柱,就是对阳具造型的直接模仿。在中国(仰韶文化)和叙利亚一带,最初的圆形建筑属于母系社会,而矩形建筑则是男系社会的产物。生殖崇拜始终是建筑的基本母题。
在东亚地区,这种生殖崇拜还扩展到其它器物体系之中,例如,玉佩就是女阴的符号,而玉剑则是男根的象征。出现于更高级阶段的玉琮,则是男女合体的圣器,代表阴阳交合的最高境界。中国人最热衷的麻将牌,就是按男根(宿)和女阴(洞)设计的博弈游戏。生殖曾是华夏民族最炽热崇高的母题,否则本朝就不可能成为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帝国。
从巨环、权柄到身体(“大裤衩”),上述解读的多样性,源于库哈斯建筑的暧昧特点。但是,尽管库哈斯宣称其设计“没有隐藏的含义”,却不能完全忽略其原初灵感。在我看来,正如民众馈赠的绰号所暗示的那样,央视大楼完全可能起源于对男女身体造型的灵感,并藉此暗示人口超级帝国的现状。但这跟民族侮辱毫无关系。恰恰相反,在分崩离析的语义围剿中,它更像是一个暧昧的寓言,含混地喻指着民族国家的身体神话。
在我看来,央视主楼的问题并不在于它的外立面,而是在于其内部空间的颠覆性。它的本性是一座雕塑而不是建筑。在这样的斜楼中,“居民”的视线被“非垂直线”所切割,极易引发生理性的失衡感,进而感知到倾斜、不安和危机四伏。这种危机经验将颠覆正常的居住诉求。库哈斯的环状结构逻辑,无法化解这种危如累卵的心情。
而另一方面,这也许正是国家主义宣传机器的隐喻。它不仅要承担建筑师标新立异的后果,而且还要承担资讯集权主义被解构的宿命。央视副楼大火事件,散发出更加诡异的气味。一场精心预设的焰火庆典,居然在瞬间转为一场大火,价值连城的数据库化为灰烬。而民众在四周袖手笑观,仿佛是一次幸灾乐祸的集体狂欢。甚至许多央视成员都无法掩饰心中的喜悦。这是关于建筑的悲喜剧,也是关于权力的历史寓言,它揭示了国家主义资讯体制的未来。
央视大楼的两个建址,充满了耐人寻味的变迁意味。它的原址东邻革命军事博物馆,跟军事集权保持逻辑关联;西接国家科技部,显示其对现代传媒科技的依存;北衔世纪坛的日晷,令其可汲取来自“时间”的力量。而新址则全然不同,它位于城东的商务中心,足以与市场经济接轨,却中断了跟旧邻的亲密关系。这无疑是一种转型式位移,央视将因此逐步丧失原有的威权地理优势,披上更具消费主义色彩的外衣。
这座交织着天才和荒谬、梦想与荣耀、权力跟罪责、真理和谎语的建筑,正在改写北京建筑和中国传媒的历史。没有什么建筑物比它更具文化象征意味了:扭曲佝偻的躯体,与其说是女人的蹲姿,不如说是中国身体所呈现的痛苦表情。在威权主义和消费主义的双重统治下,央视大楼发出了惊天动地的呻吟。这是中国痛苦指数的伟大标志,也是纽约自由女神的反转性雕像,屹立在首都北京,犹如一个凝固于新纪元的梦魇。
这个比喻很有意思:)